宣政殿建得庄重威仪, 气象雄浑, 殿内深有数丈, 侍宴众官各着朝服端坐在矮案之后。
殿门敞开, 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来, 连乌沉的金砖都增了颜色。
更惹人注目的, 却是金砖之上盈盈而立的少女。
伽罗今日特地打扮过, 白嫩的脸颊几乎无需装点,只将翠眉描画,朱唇轻点。满头青丝高高挽起, 金珠流苏如同弯月,步摇如凤,望月衔珠, 垂落在鬓旁。耳畔滴珠如水, 像是雪中嫣红的梅瓣,衬得肌肤愈见柔嫩。
少女身材高挑袅娜, 脖颈间缀着红宝石项链, 那是戎楼送的见面之礼, 西胡数位巧匠所制, 精致夺目。霞帔之下, 只穿窄腰半臂, 里头春衫袖薄,罩着玉般的肌肤,腕间绕着珊瑚手钏。往下则是银红长裙曳地, 裙脚点缀许多极细薄小金片。那件半臂虽无绮丽装饰, 腰间却悬挂玉叶金环,行走之间,长裙浮光跃金,环佩叮当悦耳。
这样的装扮当然合乎西胡国相亲眷的身份,但是那张面容……
即便隔着两三丈的距离,逆着光看得不算太真切,端拱帝也一眼认了出来。他不敢确信,眯着眼睛又瞧了瞧,金玉装饰之下,那张脸娇美绝丽,明艳照人,眼眸、唇鼻、轮廓,无一不是伽罗的模样。
当日紫宸殿和南熏殿见她时,伽罗还恭敬谨慎,装扮简素,今日再会,那身气质已截然不同。像是蒙在珠玉上的浮尘扫去,朝阳破云而出,渐放光彩。
只是……傅伽罗怎会是戎楼的亲眷?
端拱帝看向她身侧的老妇,并不认识。
旋即,看向下首端坐的谢珩。
素来端贵冷肃的东宫太子,此刻面朝殿门,目光就落在少女身上。冷峻的眉目不知何时添了柔和,他的唇边挂着笑意,盯着少女,目光一错不错。
端拱帝立时确信,那就是傅伽罗!
脸上礼节的微笑霎时僵住,端拱帝目送伽罗入座,满心震惊。
同样惊讶的,还有徐公望、姜瞻、彭程等人。三人都见过伽罗,这会儿离得近,更是将她眉目瞧得清清楚楚,带些异域风情的娇美面庞,眼角眉梢顾盼生辉,容貌更增美艳,气质也截然不同。
只是,傅玄的孙女、高探微的外孙,为何会成为戎楼的亲眷?
少女入座,舞姬涌入,因是接见外邦使节,舞姿都格外端正。
整个宴席中,除了乐声舞姿和对戎楼礼节般的关怀,端拱帝一直心不在焉。
最初的震惊,在发现谢珩的反应后,渐渐化为恼恨,最终转为盛怒。
……
对答敬酒的间隙里,谢珩当然察觉了端拱帝强压的怒气——即便面对朝臣和西胡使团时,端拱帝维持帝王端贵好客的态度,但父子目光相触时,那双眼睛里便是威仪质问,越往后,那质问震怒之意更浓。
谢珩垂首拨动酒杯,宴席之上人多眼杂,未再跟端拱帝多纠缠。
目光穿过舞姬身影,只在对面逡巡。
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戎楼,那位气定神闲,含笑欣赏歌舞,仿佛对谢珩父子的暗涌全然未觉。他的身后是使团诸臣,伽罗和谭氏虽是内眷,却无官阶,只凭端拱帝的礼遇入宴,被安排在最末。
偏巧伽罗的面前安排了位身材肥硕高大的西胡官员,山岳般往那里一坐,几乎将伽罗整个藏在背后。
伽罗绕过那堵墙,还能从边角空隙里瞧瞧歌舞,谢珩目光瞟过去时,却只能瞧见她偶尔轻抬的衣袖,余下的被堵得严实,完全看不到面容。唯有那壮汉侧身与人私语时,或是伽罗靠过去同谭氏说话时,才能窥见些许。
偏巧伽罗脑袋顶上长了眼睛似的,他好容易逮到机会瞧见,她没说片刻就坐回端正姿态,被那人挡住。他瞧过去十回,里头倒有八回是扑空的,剩下两回,虽说眼神未能相触,却能瞧见她垂首低语的姿态,金珠红滴衬着姣好眉眼、白腻肌肤,格外漂亮。
谢珩正襟危坐,心思对半分开,神情却始终稳如磐石。
直至宴散时,戎楼率使团众人起身谢过,端拱帝瞧着天色已晚,遂派姜瞻亲自送戎楼一行前往鸿胪客馆,待使团休息过后,明日再议正事。而后往谢珩身上瞧了过去,命他留下,有事商议。
*
谢珩随端拱帝进入内殿时,父子俩的脸色都颇为严肃。
徐善被留在门外不许进来,长垂的明黄帐下,端拱帝负手而立,脸色阴沉。回过身,见谢珩垂手站在后面,心里的火气便往上冒,强压了整个宴席的怒气脱口而出,“今日的事,你是不是早已知晓!”
“禀父皇,儿臣也是最近才知道。”
“哦?”端拱帝自然不信,双目含怒,“当时你安排傅良绍去西胡打探情况,难道不是已知道内情!今日殿上,你更是没半点意外,不是事先知情,还能是什么!绕了那么一圈,原来是在这里打了埋伏,合着外人一道来算计朕!”
“儿臣确实事先知情,不过并不比父皇早多少。”谢珩忙跪地,“儿臣安排伽罗住在白鹿馆,是担心傅良绍心思有变,也是存了私心,盼望她能想通。后来戎楼亲至白鹿馆,碰巧看到伽罗的外祖母谭氏,两人相认,李凤麟才知道,原来他们曾是夫妻,伽罗是他的外孙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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