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数年前在济南府净心楼一样, 他一眼就瞧出甜美笑容中的虚假与敷衍。
之前, 她是为了生计早点卖掉杏子。
而且, 彼时她年纪尚幼, 虽然笑容略嫌刻意, 但仍是有童稚的乖巧可爱, 加上她长得一双好眼, 山涧清泉般明澈,只会让人觉出她的机灵俏皮。
可现在,她浑身上下写满了疲惫与抗拒, 却偏偏挂出这么夸张的笑。
明晃晃地刺他的眼。
是以为他跟罗雁回一般粗莽,看不出来?
七爷心中像是咽了口黄连,从内到外, 尽都是苦涩。
须臾, 垂眸,沉声道:“都退下。”
辛姑姑跟丫鬟们不假思索地退下, 芸娘偷眼瞧了眼严清怡, 也跟着离开。
李实犹犹豫豫地不肯走。
七爷淡淡扫他一眼。
李实对上那漆黑如寒潭的目光, 突然心生怯意, 磨磨蹭蹭地站起身, 唤一声严清怡,“三娘, 我们就在门口。”
严清怡点点头,又摇一下, “你去吧。”
顷刻之间, 屋里只留下严清怡与七爷两人。
七爷走近两步,距离她只有三尺远,冷着声道:“你亲口说的愿意。”
严清怡鼻头一酸,咬了唇,低低道:“是。” 忽而又抬头,扬声再说一遍,“我愿意。”
她已行过及笄礼,刘海尽都梳上了上去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再往下,眼圈有些红,而大大的杏仁眼里隐约含着丝丝泪意。
七爷骤然心软,轻声道:“你想笑就笑,想哭就哭,这般辛苦地掩饰,何必呢?”
话未说完,觉得嗓子眼里发痒,忙侧头咳两声,停了片刻,将咳意压下去,指着那些布匹,“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,想用绣娘就用绣娘,想自己做就自己做。如果非得问我,那我说……我,我喜欢你……看你笑,可不是这种假笑。”
而是,像在集市上,她侧脸看着林栝,那种娇羞温柔的笑,再或者,像在长安街迎接大军班师,那种喜悦灿烂的笑。
严清怡愕然抬头。
七爷却再度侧转身,用手掩住双唇咳嗽起来,这下咳得久,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道:“你说的那些事,我会吩咐人去办,最迟后天给你回话。这里,你放心住,往后我不会过来,不会让你在魏五姑娘面前难堪……你若有事,就告诉辛姑姑,外院还有个护院,叫郑五,跑腿的差事就打发他。”
说罢,也不等严清怡作声,转身就往外走。
严清怡下意识地追随几步,走到门口,这才发现,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,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穿射而出,洒下金色的光辉。
院子里有棵梧桐树,被风雨吹打着,掉落满地枯黄的树叶,而廊下的数盆菊花,却因为雨水的冲刷,茎叶越发青翠碧绿。先前紧拢着的花瓣,在暖阳的抚慰下,重新舒展开,花芯里滚着几滴雨珠,晶莹璀璨。
纵然秋雨苦寒,仍会有勃勃生机。
薛青昊看到她,不顾地面上的坑坑洼洼,踩着水坑过来,“姐,你没事吧?”
“没事,”严清怡大口呼吸了一下带着泥土味儿的空气,笑着摇摇头, “七爷说,把荷包巷那边的宅子和春和楼都退了,今儿晚了,你明天跟秦师傅学完武就去找房产经纪,原先交的租金能退就退,不能退就算了,记得把屋里的东西都带过来。”
李实凑上前,“明天我跟阿昊一起去。这里是哪儿我还稀里糊涂的,得先把路认熟了。”
严清怡想一想,从黄米胡同到荷包巷,走路至少要半个时辰,如果不认识路,连带打听,怕是时候更久,便道:“也好,只是这段路挺远,要不你们雇辆车?”
李实笑道:“不用你操心,我们两个大男人,这点事儿都办不成?”拍一下薛青昊肩头,“走,咱们先出去转悠转悠。”走两步,回身对秦四娘道,“你陪着三娘。”
秦四娘陪着严清怡走回厅堂,芸娘也跟着进去,叹一声道:“七爷找我来量尺寸做衣裳,真没想到是你。”
严清怡笑笑,“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……”回身给她介绍秦四娘,“这位是我在济南府结识的好友,顺便也替她做几件。”又指着芸娘道:“她是锦绣阁的掌柜,看衣裳的眼光精准。”
芸娘客气道:“那里,就是喜欢罢了。”吩咐王绣娘给严清怡量尺寸。
王绣娘先前给严清怡量过好几次,此时并无拘束,伸手先拢在她腰间,不由惊呼,“姑娘怎么清减了这么多?”
严清怡不便解释,只笑道:“吃饭吃得少,这阵子都没有胃口。”
芸娘瞧着她明显消瘦的脸颊,暗暗叹气。
她在京都这些年,平常从勋贵家的女眷口中也了解到不少消息。恭王跟顺王在娶过正妃之后,先后都纳了侧妃,要不是清流名士家里的姑娘,要么就是得势新贵家中的女儿,还不曾有过平民百姓一跃枝头成凤凰的例。
而严清怡比起普通百姓还不同,身上沾过官司不说,还是个畸零人。
即便是寒门低户的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娶这样的媳妇,何况是七爷?
芸娘思量片刻,低声道:“严姑娘,七爷惦记你,不是一年两年了。头前我就看出来几分,所以没跟你多来往,就怕他……没想到,还是脱不开这条路。你听我几句劝,趁着年轻颜色好,拢了七爷的心,能生得一男半女最好,实在没办法,就多拢点钱财傍身。等过个三年五年,求个恩典放出来,置办处宅院,领养个孩子给你养老。别犯拧使性子,七爷性子是好,可总归是宗室,容得了一次两次,却容不下三次五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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