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欲盖弥彰。”
金光门外,一架并不奢华的高大马车缓缓驶入城门。
马车内,一个身量高大,但看起来已经颇为苍老的老人盘坐在桑麻编织成的蒲团上。
周身气度古朴,清隽。
身旁还跪坐着一年轻人,虽相貌平平,但眸光清正,温润儒雅。
年轻人奇道:“祖父大人,何谓欲盖弥彰?”
老人淡淡道:“若那位果真无恙,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些。虽然天子守孝二十七月,以日代月,只二十七天。却也没有刚出孝期就纳妃封美人的道理。纵然奉太后懿旨,为了皇嗣血脉充实后宫,在未有皇统喜讯再次传来前,也不该准许贵妃省亲。刻意为之,便是欲盖弥彰。”
那年轻人听完这老辣的分解后,心服口服,不过随即又面色凝重道:“如此说来,天子果然……”
老人眸光中闪过一抹遗憾,道:“天子有大魄力,亦有大毅力,本当为一代明君。只可惜,太过嗜杀,刚过易折。”
年轻人闻言,担忧道:“祖父大人,若是天子……那小师叔该怎么办?小师叔在江南士林中的名声愈发差了,多是批判之音。祖父大人,小师叔果然做错了么?”
老人缓缓转头,目光深沉的看向年轻人,问道:“子厚,你觉得你小师叔做差了么?”
年轻人面色犹疑,眼神挣扎了好一阵,才摇头道:“小师叔行事……总是大义当头。每一桩每一件,都有理可据,自然说不上差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老人追问道。
年轻人面色凝重,道:“祖父大人不觉得小师叔和天子性子颇像,手段实在狠辣,太过嗜杀了些么?”
老人有些失望的摇头叹息一声,道:“子厚,你只看其表,未得其里。天子嗜杀,是因为他能对无罪之人下杀手。只要皇权需要,任何人皆可杀。而你小师叔,手下可曾诛过无罪之臣?他从未让我失望过。”
年轻人闻言,面色大为惭愧,叩首道:“祖父大人,是孙儿目光浅然,不识真理。”
见他真诚认错,老人总算欣慰起来,道:“善,知错能知,能改,便为君子。子厚,你小师叔所处的位置,比老夫当年所难何止十倍?风高浪险,稍有不慎,便会粉身碎骨。我知道,好些人对他又羡又妒,所以多出诽谤毁言,实非儒士当为。却不知,以当今天子之性,若非惊才艳艳之辈,焉会托付大事,圣眷如斯?”
正此时,车前传来赶车老车夫的声音:“老爷,御史大夫府到了。”
老人“嗯”的应了声,同年轻人道:“伯崖一生与老夫君子相交,淡然若水,此次写信请老夫前来,在他临终前再见一面,必有要事相托。我揣测,多半和你小师叔有关。他的时候不多了,扶我下车。”
虽然老人已是八旬高龄,但他素来心胸恢宏,又知保养身体,所以倒还能再坚持几年……
……
大明宫,养心殿。
崇康帝赤着上身,任宫廷老供奉在他身上扎满了金针,以减轻他不时发作的心口绞痛和虚弱感。
他面色却凝重道:“宋岩进京了?还去了兰台寺杨养正的府邸?”
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躬身回道:“万岁爷,宋岩是进京了,刚至杨兰台府中。”
崇康帝闻言皱起眉头来,这个时候,旧党也想要死灰复燃么?
虽然他容不得宁则臣,但对于新党,他还是要力挺的,新法是他一生心血所在,容不得任何人动摇。
苏城又道:“听说,是杨兰台自知时日不久,特意写了封信,请松禅公进京,相晤最后一面。”
崇康帝闻言,面色微微放松下来,喃喃自语道:“那就不妨事了,杨养正一身忠骨,宋岩……亦有操守。不会乱政的……”
听闻此言,苏城眼泪差点都下来了。
他终于感觉到,服侍了一辈子的主子,真的快要走到尽头,龙威已经消散……
若在受伤之前,天下至尊又怎会在意一个致仕老臣?
不过崇康帝显然还未察觉出自己的变化,他想了想,又问道:“两湖总督于世杰、晋西巡抚岳宗昌、甘陇巡抚杨庭贞、齐鲁巡抚左中奇等人可曾动身?”
苏城忙道:“都已动身赴京,想来过了端午,大部分就该到了。”
崇康帝闻言满意的点点头,朝堂上也该充实一些新血液了。
他钦点的这几人,都是他这十几年来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大臣。
多出身寒门,踏实、务实然手段强硬,坚持推行新法。
便是在宁则臣面前,也敢据理力争。
十数年的人才积蓄,如今终于能够大用了。
正这时,就见一值守黄门,猫儿一样的踩着听不见声音的步伐进来,躬身道:“启禀万岁爷,吴贵妃娘娘求见。”
崇康帝闻言,脸色顿时一沉,皱眉道:“她来做什么?”
小黄门儿禀奏道:“贵妃娘娘亲自端了碗银耳莲子羹来,娘娘说她最善此道,去御膳房亲自煮的……”
崇康帝闻言,却看了眼身旁的戴权。
戴权脸色尴尬难看,眼睛吃人一样看着下面那小黄门儿。
都是宫中老人,谁不知道小太监什么时候才会帮人说话?
这小黄门儿算起来还是戴权的徒孙,原恩赏他在养心殿当差,没想到眼皮子这么浅,不,是没想到这么眼瞎,竟然被一个注定要坐一辈子冷宫的女人给收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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