滔滔的砥柱大河前,高岳郑重站起来,对刘晏作揖,而后说道:
“我将取天下之财,用于天下之人;将增拓天下之富,使天下百姓无贫!”
“这个增拓用的好,不晓得逸崧将如何增拓呢?”
“实业造物,流钱转用,光复河朔,辟殖岭南,市货海外,蓄养黎元,再造山河,由时救世。”
“说得口气很大,可做起来却不轻巧啊!”
这时高岳下定了决心,伸出手指,在老师和黄河前誓言:“自此后我将舍我,不惧世情,不择手段,只是为了这个目标,砥柱亲睹,大河观誓。”
刘晏静静地听着他说完,安老胡儿在旁侧布设的炉里取出了白气腾腾的蒸胡,连说好了好了,说完便取出一方麻纸来,将两枚蒸胡小心翼翼地裹在其中,交到了刘晏的手中。
刘晏揭开后,从里面分出一枚来,笑着对高岳说:
“吃吧,吃吧,很好吃的,人世变迁白云苍狗,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。”
高岳伸手接过来。
耳边依旧是刘晏的这番话,“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”。
以后,怕是这吃蒸胡的人,或做蒸胡的人,再也无法如那日,也无法如今日,聚在一起了。
浩荡的砥柱边,那些商船经过,让岸侧的纤夫拉着,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压过波涛的咆哮,在金黄色奔腾的大河上回荡着:
“渡头恶天两岸远,波涛塞川如叠坂。幸无白刃驱向前,何用将身自弃捐......”
刘晏听到了这歌声,颤巍巍地往前走了数步,看着这壮绝天下的江山美景,举起袖子,吃了口蒸胡,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,仰起那稀疏的山羊胡须,须根在风中摇摆着,长舒口气,对高岳说:“天下至味,天下至味啊!”
“晏师......”高岳没忍住,哭起来,跪下牵住刘晏的手,总害怕对方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后面安老胡儿也咧开嘴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。
“逸崧,你哭什么呀,你怕我会死,是不是?不会的,我怎么会死呢,不会的......”刘晏将抽泣的高岳扶住,絮絮叨叨地说到,然后他的眼中也闪烁着泪,看着这辽远的河岸、峻岭,和照在大河上的那轮红日,觉得自己干枯而小小的身躯,很快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......
以后的路,逸崧你就替我走下去吧。
我累了,老了,也许要休息了。
梦回那风雪之夜的长安城,安老胡儿饼摊前的温暖火光前,高岳立在街边,刘晏骑着那匹温顺稳健的马,仆人旺达抱着马鞭,悠悠地跟在旁侧。
“晏师。”
刘晏回头,对高岳摆摆手,带着清矍的笑容,然后四平八稳地策马,走入到那片雪雾当中,永远消失不见了......
这次高岳凯旋京师时,很多故人先后都消失在那片雾中。
京中,段秀实、萧昕、李晟依次薨去。
李宪、李愬哭着披起麻衣,连献捷的仪式都无法参加,便入大安园中,为父亲服丧去了。
皇帝这段时间也是在悲喜交加中度过的,一面忙着追悼封赠故去的老臣,一面也忙着拔擢犒赏新的功臣。
刘晏被追封为司徒。
段秀实被追赠为太保。
李晟则被追赠为太师。
萧昕追赠为太子少师,扬州大都督。
接着便是论功行赏,高岳继续为中书侍郎平章事,勋迁叙为上柱国,爵位为卫国公,散官阶迁为紫金光禄大夫,皇帝还特意出制文,其子高竟授致果副尉(七品武散官)守左千牛备身,次子高达则为宣节副尉(八品武散官)。
杜黄裳爵位被升为新平郡公,但他却悲恸万分,对皇帝说昔日攻郾城时,皆因我不察,致使孔巢父惨死于蔡贼刀刃威逼下,希望将自己的爵禄,让与孔巢父诸子。
皇帝也对孔巢父的死感到悲哀,便温言抚慰了杜黄裳,说谁知蔡贼凶逆至此,大夫之死实在不是你的过失,便下诏追封孔巢父为尚书仆射,又因孔巢父无子,便授予其三个侄子孔戬、孔戣和孔戡正员官职——如此,杜黄裳才接受了自己的晋升。
而始终在金銮殿辅弼,并再度成功主持了贡举和官吏考核的陆贽,也被皇帝褒奖,尤其在这两年,陆贽不偏不倚,在进士科考试里顶住压力,择选出一大批人才,先前有李绛、裴度,而今又有柳宗元、刘禹锡、王涯、冯宿、李观、胡证、崔群、穆质等共百余人,福建观察使郑絪举荐的泉州才子欧阳詹也在及第之列,这批人又经过皇帝亲自制科考核,便分别被授予校书郎、正字留在秘省文馆,或赶赴西北、西南或江淮地区,为县令、县尉等,不必再归家守选,因国家正在亟需用人之际。
至于吴少诚、吴少阳及全族的首级、尸骸,则被曝于狗脊岭乱葬岗处示众。
而李万荣的尸身也在至京师后被枭首,其子李乃及心腹大将等,统统交付京兆府公廨,杖刑处死。李氏父子虽死,但宣武镇却和朝廷实现和解:
原来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,因在对申光蔡的战事里多有无能的举动,风评颇差,先是管内被高岳强行析出唐邓随三州,以于頔为节度使,董晋供军而已——现在更过分,自己节度使的位子也没了,相传制书到达襄阳时,于頔骄横地带着二百多军将、牙兵和僚佐,直接从邓州入襄阳军府内坐衙,董晋还没来得及交割,又不敢发作,只能黯然退到后院去收拾行李,灰溜溜地赴任宣武军。
不过让董晋没想到的是,宣武军对他到来表现了超乎寻常的热情,许多牙将牙兵甚至到中牟县来迎接,董晋素闻宣武牙兵骄横残暴,惊得一日内五次驻足逡巡,不敢入汴州城。此刻,还是朝廷让汝州刺史陆长源来当董晋的行军司马,为董晋打气,董才于宣武军的欢呼里进入汴州坐衙。
而刘士宁,依旧在京师内过着被圈禁的生活。相比于这位,李抱真的儿子李缄就要快活得多,保全了殿中侍御史的宪衔,在河南府内为杜亚的幕宾,不再参与政治,陪幕主游赏山水而已,还有数所田庄供养,生活优裕,此外还真的遵照父亲生前遗言,接济了马燧的两个落魄的儿子,成为东都闻名的大义人。
如是,整个天下的形势,随着蔡州淮宁军的毁灭,又暂且回归了静谧。
但这并不是常态,因为在这个国家里,位极人臣的高岳心胸里燃烧的火焰却在逐渐高涨。
“革新,现在才刚刚开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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